职位（1）
正对着地铁五里堆站2号出口，鸿鶱凤立着一座三十二层的商业办公用楼；写字楼的一至二层是品牌家具富邦美品的展销店铺，三层向上走则为个体公司所租赁。家具商正在装修阶段，处于高层的上班族只能顺着右侧的走廊进入地下车库，再通过电梯升入公司；早高峰时段，两通电梯门口往往会排起一条长蛇似的队伍，等电梯到达的提示音“嘀”地一声响后，他们便以规整而僵硬的步伐迈进那方狭小的空间。邓元柏待在车上，并不急去公司，他对着后视镜仔细整理一下头发，确认形象无懈可击时，才快步走向电梯间，今天他有些后悔临出门前在身上喷了香水，在这个竖立的棺材一般的空间里，晃荡着浮肿和微醺的眼眸，弥散着早点与汗液的气味，让人感觉如同置身于马尼拉的贫民窟中。从-1层到18层，最严重的时候每隔一层走下去两三个人，每到开门的节点，邓元柏就长长地吸下一口气，直到走出电梯间才把那口憋了很久的二氧化碳吐出来，因此大家总会看到早上的邓元柏满脸通红，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他是为了强健体魄而特地走了楼梯。输入密码、走进玻璃门、指纹打卡，永远是重复那么几项操作，而邓元柏和其他员工有所不同，他没有跟随大家走进邀约部，在那成排的电脑桌前坐下来，并打开电脑，那里没他的位置，他是经理，他的位置在经理室。
在邀约部的西北角，空出一排电脑，后勤部早早地将音响设备搬到了空桌子上，接通电源，负责人韩梅梅连接音响与手机，屏幕上的时间刚翻过八点，她迅速地点击播放键，一首朝气蓬勃的流行乐《我相信》通过电线圈，从震动的扬声器鼓膜里蹿出，弹在墙上、落在地上像瓦斯一样在四百五十平米的办公室里炸裂了，炸醒了恹恹欲睡的人、咋惊了慌张迟到的人、炸掉了养生主义者手中的早餐、炸断了爱情至上者电话的热线；玻璃门推开，邓元柏踩着胜利的节点、迈着胜利的步伐一步步地走到办公室**，他像一个成功学的演讲大师，对着三排秩序井然的员工们喊道：
“各位精英，大家早上好！——”
“好！”——声震屋瓦。
“很好！”——穿云裂石。
“非常好！”——雷霆万钧。
邓元柏接下来命令：“各部门，报一下出勤。”
“一部应到12人，实到12人，报告完毕！”一部带头的那个人说。
“二部应到10人，实到9人，1人请假，报告完毕。”二部带头的那个人说。
“三部应到15人，实到12人，3人请假，报告完毕！”三部带头的那个女人说。
邓元柏的声音带有严重的南方口音，听起来很像是一条放在案板上的鲶鱼，为它安上人的舌头，然后由它垂死的扁嘴巴一张一合吐出来的：“今天，我不讲别的什么，我给大家听一段演讲——”韩梅梅拔掉数据线，换上了邓元柏的手机，开始播放他昨晚缓存的一段视频；由于距离太远，手机屏幕又太小，所有人只能张大耳朵听着。在他们的鼓膜里走进一个来自抚顺的小男孩，伶俐聪慧，英语口语能力堪称一流，每逢节假日免费为外国友人提供志愿讲解，其中还有不少的国际知名人士，在赫图阿拉城、在平顶山纪念馆，媒体的镜头时常会捕捉到他的风姿，以稚嫩的童声为大家做着流畅的解说，各地景点都事无巨细娓娓道来。多年下来，小男孩收获了无数的肯定与赞美，最后他面对观众说出了自己的愿景：他希望通过今后的努力，走上一个更高的平台，去服务更多的人。演讲在掌声中结束了，邓元柏示意韩梅梅关闭音响，让手机处于待机状态。
“你们刚才听到的演讲，来自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学生。你们有没有想过，哪怕到了现在这个年龄，你们依然是碌碌无为不思进取，好好看一看，自己上个月的工资究竟发了多少，别人又发了多少？我跟你们说过，董事有八家公司，不在乎咱这一家挣钱，这家不挣钱了，老板就把它关掉，到时候失业的是你们——这是你们自己的事，你们是在给自己挣钱！”在邓元柏看来，员工的情绪在某种意义上近似于发条，发条的能量会随着机芯的运行而减弱，早会作用就是为每一位员工上满发条，让他们的力距杠杆处在最大化状态，以保证工作的饱满进行。临近结束，他对大家说，“下午，6点之前，你们哪组定的任务没有达成，我陪你们加班。我会让后勤准备好泡面，想吃麻辣味的，还是海鲜味的，随便你们挑——”
邀约三部的潘游徳顺势接住话茬：“邓经理，劳驾给我改写一下业绩目标，这个月我要成交25批客户，从今天开始我天天加班，让后勤准备4袋泡面，麻辣味、海鲜味的各两袋。成不了我就天天睡在公司不走了！”
“没问题。”虽然只是一个简明的玩笑，邓元柏清楚，发条的作用已然显现。
三部主管刘冬梅去饮水机边接水，转脸损起了潘游徳：“你晚上在这里加班，约的客户还不够给公司交电费的勒！”潘游徳转过他肥大的脸盘，涎眉邓眼地看着她：“那正好你也留下来一起加个班，咱两个充分利用一下，电费就划算了。”刘冬梅瞪了他一眼：“真是德行不改！你睡在这里无非是不想花钱租房子——邓经理，你说这么抠门的人……”转眼没看到邓元柏，他已经走了，早会开完以后，他就该去监事那里汇报工作了。
监事已经来了，他早早地就来了，坐在缅甸花梨的办公桌前，凤仪严峻地审视着一份活动策划书。看到邓元柏走进来，他放下策划书：“昨天把活动的事都和他们说了吧？”
邓元柏说：“除了几个不想干的，老员工很少请假。”
“潘游徳带队没什么问题吧？”监事过了会说，“我总觉得尹斌做事沉稳一些。”
“咱是出去玩，尹斌没有老潘放得开，氛围怕是不好搞起来。再说老潘还是上月的销售之冠，拿业绩说话也能服众。”
监事点了点头：“行，谁带队其实无所谓。这样，到下午你按照策划书上的行程安排，跟大家都了解一下，到时候不要迟到；华夏古城那边我已经沟通好了，后勤统计好了人数直接过去出票就可以。”监事将策划书递给邓元柏，“刚才前台打电话，昨天约的面试，人已经到了，你过去看一下。”
邓元柏结果策划书，看了一眼后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，打开抽屉，拿起放在香包里的一串黑曜石貔貅手链套在手上，走出了经理室，然后走出玻璃门，从东边的办公区走到西边的展示区，前台小姐温文尔雅地站在华夏国际艺术品收藏有限公司的LOGO底下，微笑着将一份简历递给他；照片上的那个年轻人正坐在沙发上等候，看到邓元柏进来了，彬彬有礼地站起来向他致以问候。邓元柏还以微笑，小声地问前台：“现在哪个会客室空着？”
前台小姐说：“现在都空着呢，没有客户来。”
“嗯，我们就在2号里吧。”说着邓元柏向前走去，面试的青年马上跟过去，穿过成排的玻璃展柜，在紫铜浮雕的红木屏风处一转弯，来到一条狭窄的走廊，邓元柏打开第二间房门，他们走了进去。前台小姐随后走了进来，将两杯热茶放在他们面前，在出去的时候轻轻地带上了门。邓元柏靠在沙发上，一条腿交叠在另一条腿上，手里盘动黑曜石貔貅手链，等候面试青年的自我介绍。
坐在对面椅子上的青年说：“您好，我叫吴越泽，山西侯马人，三年前毕业于华北科技学院，主修的是电子信息工程，毕业以后一直在北京工作，今年回的山西，希望在家乡发展。我之前做过销售，传媒方面的，传统的面对面销售，同时也负责给一些商家设计海报……”
邓元柏打断他：“这里不需要你设计海报，我们有自己的后台去宣传，你的工作是负责邀约客户。”
“来之前，我在网上大致了解了一些收藏品业的东西，分一对一的私下交易和委托专业正规拍卖公司两种模式，”吴越泽看到邓元柏在点头，看来说得还可以，“至于具体工作性质，我还是不甚了解。”
“我们主要是以电话销售为主，不必要你整天出去一家一家地去推销东西，相对来说身体上不遭什么罪。如果时机成熟，你可以把顾客约到公司来谈，”邓元柏环顾房间里的一套红木陈设，又隔着门指向走廊，“看到我们这里的环境了吧，很有风格的，到处都体现出公司的理念。这条走廊里都是会客室，客户来了在这里招待他们，前台会给你们倒茶。”他从沙发上坐起来，整个上身压下来，胳膊交叠在双腿上，口吻一下子变了，“你一直没有说出我想知道的东西……”
吴越泽一皱眉头：“您指的是什么？”
“你没有说你对钱的看法。”邓元柏摆动手链的那只手掌撑大，似乎要抓取什么东西，“你对金钱那种强烈的渴望，对物质那种不尽的需求，到底有多少？”
吴越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，他摸不清这样提问的意图何在，他以为谈一谈理想和奋斗就可以顺利通过的，他睁大眼皮打量这个面试官：一口很不标准的普通话、一头随时要捋的长发、一副钛金属框的眼镜、一件格子衬衫搭配一条黑西裤，以及一串盘在手上的黑曜石貔貅手链，谈不上好感，同时也谈不上反感，也许现在连一家销售公司也面不上了，他隐隐有些失望。
在这个行业，并不看重学历和专业，只要舌头可以说话，可以说普通话，无论正不正宗，只要能为公司带来收益，都是合格的好员工。邓元柏站起来，想结束面试，最后他说：“在这里金钱是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，压力很大，对金钱渴望不够很难坚持下去。”他打开门，“面试就到这里，我们回头审核一下，回去等通知吧。”邓元柏带着简历回到了经理室，监事已经离开，他长出一口气坐在椅子上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凉茶。走向后勤部，将简历交给韩梅梅：“后天给他打电话，让他来。”交代完以后，他双手插兜去了展示区。
